24 Oct 2011

講台語的心晟:台語的藝術性與情感性


還記得小學時牆壁上張貼的禁說台語標示,那時候在學校說台語是會被處罰的,有的會被打,有的則是罰錢,但有趣的是在這種壓制台語的學習環境裏,台語並未從生命中消失,仍一直是日常生活的慣用語。比如中午去買吃的,隨口一出就是「頭家」,接著就混著國、台語一起使用。說的人不覺有異,聽的人也多回應得很自然。
身為一個所謂的「芋頭蕃薯」,國、台語雙聲帶是那麼自然,根本就不須訓練就已能靈活運用、駕輕就熟。最好笑的就是當有事不想讓家裏的「國語人」知道,就用台語說,但事實上我們都知道他們多少聽得懂一些。或有時要捉弄「阿嬤」,就故意一直說國語,逼著她說那聽起來頗好笑的「不輪轉」的國語。
與朋友們去唱歌,點歌單裏總是混著國、台語歌曲,甚至有時故意把國語歌唱成台語,或者用國語唱出螢幕上的台語歌詞。故意把台語唱成國語通常是好笑的,而台語再怎麼好的人,每當遇到要把國語給台語化時,也會有卡住、轉不過去的時候,這時滿室哄堂,大家都「笑到彎腰去」。
其實從小到大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學台語這件事,也不曾想過台語是須要去學的。靈活使用台語的能力,完全是從跟家人、朋友的日常說話中培養出來的。
這麼說吧,環境對語言的學習是有決定性影響力的,若是缺乏環境與使用習慣,想熟悉台語的用字遣詞、腔調與聲律根本是不太可能的。其實學什麼語言都一樣,單想靠學校或是補習班的教學,把語言當成是死板板的文法規則,完全忽視語言是活生生的人用以溝通的有機工具,這只會產生令人厭倦的壓力,讓人討厭語言的學習。
現今的中小學英語教育不就是這般成效不彰嗎?報紙、新聞常常在說台灣的英語教學成果不理想,而教育研究者也不斷試圖改進這種不堪的狀態,但基本上都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的空談。原因就在台灣根本就不是個說英語的環境,加上考試導向的語言教育從未考慮語言的實際使用問題,一般學生想說流利的英語好像是要去登天一樣。少數英語學得好的多是因自身的興趣使然,也因此他們的努力並非僅是記憶與背誦,而是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去靈活使用英語。
現今這種把台語規則化以利教學的傾向越來越明顯,但這真的是一個適當的方式嗎?說實話,適當的方式是什麼尚未有定論,可能也不會有定論,但相信家裡有小朋友的家長們必定對小學台語教學敬畏三分。那充滿著莫名其妙的拼音文字的台語課本,真令人匪夷所思,好像是在教什麼神祕難解的外星語。最恐怖的是老師也搞不清楚書裡印的是什麼,小孩更說不出倒底學的是什麼。漸漸的,學台語變成是令人討厭的東西。為什麼學台語一定要弄得這麼複雜呢?為什麼只能用拼音文字來寫台語呢?
事實上在台灣說台語並不是個奇怪的現象,換句話說,台灣並未缺乏學台語的環境。就算北部人多說國語,台語也沒有在台北消失,更有許多台北人是用台語在買一碗麵或一杯飲料。到了南部,台語更是普遍,且國、台語混用根本就已是家常便飯。打開電視,有哪部連續劇不說台語,哪個綜藝節目不說台語,甚至連廣告都已台語化了。
其實很好笑,有些小孩是說得一口好台語,但怪的是學校的台語作業卻是一團糟。其實這也不難了解,那種莫名其妙的拼音文字根本就不是台語,不過是有心人士刻意強調某種意識型態下的變態產物。當語言被政治化,政治的操弄剝奪了語言活生生的生命表現,所剩下的不過是情緒性、技術面的逞強。試想當電視上台語節目的字幕用拼音文字時,那是多麼可笑的現象?
在台灣應該沒有人不認識江蕙吧!是的,江蕙的台語歌是那麼的動人,不管聽的人懂不懂台語,多少能引發聽者「心內的感動」。聽不懂的會說是她真摯的歌聲使然,聽得懂的人更會說是那真誠歌聲唱出了歌詞的意境,唱進了人的心坎裏。
江蕙歌聲中真摯的情感當然不可否認,但更是台語本身獨特的腔調與聲韻,搭配上文字引發出的意境美,才使歌曲直通人心。事實上台語的聲律早已為一般台灣人所熟悉,就算是不說台語的台灣人,也因日常生活中的接觸而對台語有了一種親切感。所以當江蕙的歌聲進到了耳朵裏,心也就隨之起了反應,情感隨著樂曲的流動而起伏著。
曾經客居異鄉的遊子,或是對生命有所體悟的浪子,對江蕙的《落雨聲》必定是感觸良多。聲韻與音律的結合,加上文詞所引發的強烈情緒,那滴滴答答的雨聲竟隱含著多少心中難以言喻的傷感。「寂寞的雨聲,捶阮心肝」,這簡單的一句話,讓多少男子漢、女丈夫落下隱忍多時的淚水。在雨聲的催撥之下,思鄉情緒一發不可收拾,但異鄉遊子卻只能在腦海中回憶著故鄉的景色,也只能對著空幻但熟悉的風景敘說心中無限的惆悵。
「人孤單,像斷翅的鳥隻。飛袂行,咁講是阮的命。」當唱到這裏,想必許多人的心理會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酸楚。方文山的詞不僅完美呈現了台語聲律本有的情感表達,更利用中文詞彙的意境來強化聲律中的悲悽與無奈。這種不堪與無奈,都已是事後的悔恨,就像那一句「出社會走闖塊甲人拼輸贏,為著啥,家己嘸知影。」常常就是「嘸知影」,才造成遺憾。當江蕙用她婉轉哀淒的聲調唱出「你若欲友孝世大嘸免等好額,世間有阿母惜的囝仔尚好命」,不管是否曾經歷過痛失至親的大悲,聽者已淚如雨下。想必大家都有相似的經驗,每每唱到這一句必哽咽唱不下去,因為曲詞裏的意思那麼明顯、那麼痛。
江蕙就像看盡人間悲苦與滄桑的歌姬,用她細緻但卻滄桑的聲音詮釋出「樹欲靜而風不止,子欲養而親不待」的人生大道理,告誡著要把握人生,否則「哭出聲,無人惜命命」。方文山的詞烘托了台語本身聲律所能引發的意境,而江蕙的美聲更把意境唱到人心裏去。這麼優美而本色的詞,突顯台語本有的特質,這不是什麼奇怪的拼音可取代的。
台語自古以來不就都藉著中文詞彙來強調自身語言的獨特性嗎?歌仔戲,或是更早以前的明代泉州戲《荔鏡記》,不就是以中文來創作,而用方言唱出的嗎?《荔鏡記》一本在明代前後可能流傳甚廣,學者更推論今歌仔戲《陳三五娘》即本此劇而出。試看第三齣裏丫環對著小姐說「啞娘萬福」,後又替小姐感嘆「一點春心今來交代乞誰」,這完全是本色語,雖中間夾雜較俚俗的用字遣詞,但也因與民眾的日常用語親近,更易使人進入情節中,把情緒帶出來。
其實文字與聲律間的關係早已存在數千年之久,更因歷史的演進,關於某聲對應某字的運用我們多已熟悉。從文化的觀點來說,這只不過是語言實際存在的一種方式,並無關於政治的壓制或反抗。更重要的是這種文字的使用手段,不僅延續了台語的生命,更雅化了原屬方言的台語,使她更具文學與藝術性。
同樣是江蕙的歌曲,《無言花》中「你敢有聽見花謝若落土,破碎是誰人的心肝」,不正是雅化後的台語表現嗎?又蔡振南筆下的《花若離枝》不正是一闕好詞嗎?這樣帶著文學性的藝術表現,純粹是抒發人的真實情感,也因刻意撿選文字及文意,使美聲有意境,得以絲絲動人、扣人心弦。
在台灣說台語本不覺有什麼特殊之處,但每次在異鄉聽見台語聲,才發現原來台語有那種莫名的親切感,帶來親近故鄉的興奮。待的時間長一點,更是懷念說台語的感覺,但只能一個人呆對著窗外月色用台語自言自語,或者連上網路對著螢幕唱江蕙的歌。
因為台語,故鄉的記憶變得更真實,也因文字而引出埋藏的回憶。台語早已是講台語的人的鄉愁,她一直在腦海中迴響著,更永遠在血液裏奔流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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