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erce Cunningham (right) and John Cage (left)
photo from A Sky filled with Shooting Stars
2003年11月,在倫敦 Tate Modern 的 Turbine Hall,那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 Merce Cunningham,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做純粹的舞蹈(dance for dance's sake)。為了紀念 Dance Umbrella 舞蹈節 25 歲,同時也是MCDC (Merce Cunningham Dance Company) 50 歲生日,舞蹈節特別邀請 Cunningham 編排新舞作 Anniversary Events 作為當年舞蹈節的閉幕演出。音樂由音樂家 Takehisa Kosugi 現場指揮並演奏,服裝設計是 James Hall,而整體環境與裝置藝術由冰島/丹麥裔藝術家 Olafur Eliasson 設計。與不同藝術家配合是 Cunningham 一貫的風格,而與不同類型藝術家合作的過程反映出 Cunningham 所謂的「機會」(chance)的概念,也是這種由易經六十四卦而推演出的「機會」(chance)的舞蹈理念讓 Cunningham 能夠不斷的革新舞蹈,甚至於 90 歲高齡還能推出令人驚嘆的作品。photo from A Sky filled with Shooting Stars
Cunningham 作品的魅力到底在那裡?若要詳述他的舞蹈理念與作品特色,那恐怕不是一本專書就能說的完的。單就 Anniversary Events 這齣作品來看,我們最能直接感受到的就是所謂的純粹舞蹈運動。 Cunningham 認為舞蹈就是舞蹈,它不是用來說故事的工具,因此它不用配合音樂傳遞任何因果關係或者表現任何高潮。換句話說,他將舞蹈從傳統的規範中-尤其是指傳統芭蕾說故事的特性,或是指一般(民俗)舞蹈傳達情緒的傾向-釋放出來,讓舞蹈只是舞蹈運動、律動,不再附屬於敘述性或情感表現性的需求。這種讓觀眾眼睛所見的、身體所感受的純粹的舞蹈動作就是他作品魅力之所在。因為當其他的元素,如音樂、表現性、敘述性、裝置、服裝等等,都只是個別單一的演出成分,並且不與舞蹈動作本身產生關連性時,身體的運動或律動,即是身體本身具備的力量在三度空間的呈現,就成為了演出的中心點,不斷的吸引著觀者的目光。此外,因為舞者與舞者間也不具備著相互的關係,而且舞者們的動作是常常同時於不同的位置發生,這種如同萬花筒般的呈現,給予了觀者目不暇給的觀賞經驗。可以說,對音樂有特殊喜好的觀眾,會在他的作品中直接感受到音樂欣賞的審美樂趣,因為舞蹈不過就是強化了音樂的呈現。相對的,對舞蹈有偏好的,音樂或其他元素則是強化舞蹈的具體呈現,讓觀眾體驗到舞蹈動作的力度與精準。在觀賞的過程中,觀眾不會感覺到任何的壓力,因為沒有故事內容去追尋,沒有高潮可期待,也沒有所謂的「了解」作品的目的,更沒有任何意識或觀念的強迫接受。有的純粹是不同藝術元素單純的、不斷的在呈現,而觀眾可以自行選擇他/她所要看的、聽的、甚至是感覺的,反正在這一個空間中,Cunningham 給的就是這麼多,而且是樣樣周到,任君選擇。
Anniversary Events 演出時的場地是一個空曠的四方形空間,在空間上方裝置藝術家放置了一個如同太陽(或是滿月)的圓形發光體。地板上貼滿了如同走位安排又像是迷宮般的白色膠帶,共分成兩處,一個是大長方形,另一個是較小的四方形。入場時觀眾皆不知所然,大部分的人只是欣賞著空間中的裝置。當突然間的,舞者走入空間,進入到四方形的區域時,所有觀眾才發現舞蹈開始了。這時 Cunningham 早已經將他的魔法散步在空間中的每一個角落。這個演出是沒有空間的分割的,沒有表演區也沒有觀眾席,更沒有樂池的存在。整體演出就好像 60 年代的 Happening 再次出現,它雖是在一種固定的、特殊的場地中出現,但它沒有故事,也沒有意圖去陳述任何觀念或是理想。唯一可以稱之為意圖的是「只是要舞動」。演出過程中觀眾與舞者融成一體,唯一可以區分出誰是舞者的是他們身上穿的線條韻律衣。舞者沒有表情,有的只是極度專注的眼神,而這成為了區分舞者與觀眾的線索之一。進入白線區域之前,舞者就如同觀眾般行動,但當他/她的腳踏上白線的那一剎那間,手抬起了,腳尖也墊高了。Cunningham 的舞蹈動作是需要深入了解的,因為他並未丟棄掉原本芭蕾的身體提升,同時的因為受過 Martha Graham 的訓練並在 Graham 舞團跳了六年,骨盆區域作為重心的舞蹈動作是不斷的與提升的身體產生衝突,但是卻又在身體動作的轉換間獲得了衝突的紓解,因此身體的力量在一上一下的動作間暴發出來。這種因身體本身衝突而爆發的力量是不容小覷的,因為就是這種力量讓觀眾不得不將眼光停滯在舞者身上。
事實上,連舞蹈動作本身也是以「機會」(chance)概念推演出來的。這不是說舞蹈動作並未經過篩選,而是藉由「機會」的運用將舞蹈動作編排成可以於觀眾眼前呈現的作品。這種舞蹈演出理念充滿在整體演出空間中,就像空間中的裝置是一種機會的呈現,它自己獨立存在可供欣賞,但這種存在是機會性的與舞蹈並存,各自不相干擾,各自邀請各自的觀眾去欣賞它自己。音樂也是,服裝也是,甚至於舞者本身也是一種機會性的存在,最後連觀眾自己也是因機會而出現在空間中,他/她不再是觀眾,而是整體空間中的構成部分。作為一個觀眾,我發現我不再是被動的接受體,而是一個主動的積極參與者,雖然我不是參與實質的律動,或是裝置的陳設,或是音樂的呈現,但是我卻是此空間得以存在的構成元素之一。當然的,白線內的區域仍是不容一般人跨越,因為干擾舞者仍是不當的並且有危害舞者安全的顧慮,而且這仍是表演,但我或其他觀眾於空間中其他部分的任意行動,不斷的改變著空間內部的形態,也不斷的創造出新的機會形式。固定的、傳統的表演空間變成了流動的有機空間,而這種流動空間使觀眾對舞蹈、音樂、裝置等等產生了不同的感知,就像是機會式的,必須在那一個點、那一個時間才會獲得那一種獨特的感受。
不僅是舞蹈動作上 Cunningham 革新了舞蹈的目的與內容,他在新科技的運用上更是將舞蹈與科技化時代連接起來。他的 DanceForm 電腦化編舞記錄與分析系統,接續著 Rudolf Laban 的 Labanotation (Laban Movement Analysis),開創了舞蹈分析與記錄的新時代。在這麼多的偉大舞者間,就只有 Cunningham 將舞蹈學習、分析、記錄與新科技完美連結起來,為舞蹈未來的發展打下新基礎。Merce Cunningham 的離開著實令人傷感,尤其是他與 Pina Bausch 的離去竟只差不到一個月的時間。不過以中國傳統觀念來想,九十高齡是喜喪,是應該為他感到高興,只不過 Merce Cunningham 與 Pina Bausch 這麼令人感覺驚喜的舞蹈藝術家的逝去,還是令人覺得不捨與傷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