孫敏智
敦煌、戈壁、玉門關,如此熟悉卻又遙遠的地名。
熟悉,是因他們重復出現在歷史、地理教材中,是為應付考試而重復背誦的名稱。
陌生,是因他們與歷史事件的相交重疊,延展了地理上的距離,成為了歷史中的真實。
是歷史,又是現實,在未踏上那布滿黃沙碎石的土地前,敦煌是想象的敦煌,戈壁是夢中的戈壁,玉門關是詩人的玉門關。
然而,當飛機緩緩低飛過那壯觀的鳴沙山時,倏地夢醒了。此時,詩人筆下之虛幻意象為眼前之境所取代,想象與實景的疊合,沖擊著腦細胞,震撼了交感神經,皮膚表層隨之出現了一片疙瘩。
俗話說「讀萬卷書,行萬里路」,不親歷其境,真不知大詩人筆下意境之廣大奇絕,也難怪董其昌論畫,直說要寫胸中丘壑,怎能不讀萬卷書,怎能不行萬里路。
隱藏在沙丘山間的月牙泉,果然是大漠行旅人的唯一希望。滿眼金黃中的一點波光粼粼,一片湛藍下的一點綠影曳曳,煞是美,照片也確實百分百地捕捉了那難以言喻的光景,但情感卻在機器復制影像的過程中被隔絕而拋棄。唯有曾頂著那灼人身心的烈日,爬過那進一退三的金黃細沙,抵拒著丘頂上恣意橫貫的強風,才能體會沙漠綠洲的生命意義,才能了解生命韌性。源於體悟而出的美,不是物的風景美,而是人身處風景中的生命美。
就像王之渙那一句「春風不度玉門關」(《涼州詞》),若不曾面對那孤然挺立的玉門關關城,便不知塞外大漠的蕭瑟凄涼。字裡行間的抑郁孤寂,直應王昌齡的「孤城遙望玉門關」(《從軍行》),原來邊塞荒蕪,人跡罕見,是這般景色。「秦時明月漢時關,萬裡長征人未還」(《出塞》),王昌齡這膾炙人口的名句,道出邊關的絕望意象,呼應戴叔倫說:「看花無語淚如傾,多少春風怨別情。不識玉門關外路,夢中昨夜到邊城。」(《閨怨》)此絕望不僅是面著大漠、守著邊城者的絕望,也是家眷的絕望,更是愛情的絕望。
但是,站在玉門關前眺望河谷裡近乎幹涸的沼澤,忽意識到詩人們講的絕望,或許是心中的一絲希望。那在近乎無生命之險惡環境中隨風飛舞的蘆葦,反而象征著愛情的延續,生命的繼續。
如此悲涼,講到邊塞總想到颯颯秋風,所以李白說「秋風吹不盡,總是玉關情」(《秋歌》),又說「長風幾萬裡,吹度玉門關」(《關山月》)。這風在大西北廣闊無垠的土地上不受阻礙地橫肆著,無情地刮著,似乎可以把邊城人的頭發都給刮白了,變成江洪講的「紅顏征戍兒,白首邊城將」(《胡笳曲》)。面對那無所阻礙的黃沙大漠,烈日下的飛沙走石,回首從前,不得不懷疑起生命的目的,正岑參說:「沙上見日出,沙上見日沒。悔向萬裡來,功名是何物?」(《日沒賀延磧作》)
大西北,風景真岑參講的「平沙莽莽黃入天」、「隨風滿地石亂走」。那風也確實是「風頭如刀面如割」(《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》),一刮起來,「北風卷地白草折」,但風停後卻霎時「愁雲慘淡萬裡凝」。他說的是冬天的雪景,沒見著,不過「山回路轉不見君,雪上空留馬行處」(《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》),改作「沙上空留駝行處」,正是烈日炎炎下的大西北風光。
不行這萬裡路,便不知詩人之旨趣所在,也就不能體會詩到底是如何具體化生命意象。
不來到敦煌,便不知飛天原來這麼美,原來敦煌洞窟壁畫是如此的震撼人心。
敦煌壁畫的崇高美,並不在畫面中的顏色、線條與形式的組合,而在出自那千百年前帶著虔誠供養心而作畫的人的筆觸上。窟內佛像的平和美,亦是如此。扁平的照片,看不出這種直抵人心的美的力量。
看似黑得會吞噬人的洞窟,是彌勒世界、極樂世界、琉璃世界。就像陶淵明在《桃花源記》裡說的,唯有真進去了,心才會豁然開朗。
在這個靈感神秘的黑暗世界中,《彌勒經變圖》讓人暫時放掉既有意識的羈絆,隨著那豐富繁麗的畫面任意馳騁,體悟圓滿世界裡的和平喜樂。經變圖裡的極樂世界,把黝黑的山洞轉變成可以安定人心的修行寶地,而描繪佛本生故事的連環畫,則在娓娓道盡人生變化無常中,肯定了人性本善、人人皆可成佛的理想。
洞窟裡或坐或站的諸佛菩薩,個個有著那一彎微笑,撫平了塵世中的騷攘無奈,而那一雙祥和之眼,則訴說了清凈的般若大智慧。霎時間,黑暗中出現了帶著一抹金黃的柔和之光,為恐懼、疲憊的心重新注入了能量。
在數以萬計的造像中,有這麼一尊被稱為東方維納斯的禪修佛,依著光源的不同,他那一笑竟有深淺之分,是神跡?當時的造像者,功夫了得,竟可以鬼斧神工到如此境界。那似為神跡的笑容,剎那間抹除了人生中的苦痛,一見便烙印於心,可為日後撫慰心中之動盪。
行路難,難的不是路的崎嶇不平,而是心。心定則萬事俱足,心不定,哪怕是平路亦難行。或許,對千百年前的行路人來說,敦煌石窟正是驅策自己繼續前進的心靈補給站。石窟壁畫與造像之所以有如此強大的生命美,就在滾滾黃沙大漠所能引發的生命體悟。
走了一趟大西北,終於開始明白古人詩文所描繪的邊塞意境,那是生命之美,是對生命的崇拜、不捨與珍惜。